原標題:李雪琴,別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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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裝堅強,明明是命運蒼涼,被迫過早地懂事;
假裝微笑,沒人懂的日子裡,被抑鬱症折磨得暗無天日;
假裝快樂,在脫口秀的舞台上,以及在生活的舞台上,沒有悲傷的權利;
……
在沒有盡頭的假裝中,李雪琴一劈兩半,成為兩個李雪琴。一個是才華橫溢的幽默天才;一個是飽受抑鬱症折磨,始終快樂不起來的平凡女孩。
兩種衝突中,她越來越紅,也越來越不快樂。而她的不快樂,恰恰成為別人的快樂。
她這樣解釋自己的生活:“空洞的幽默,我覺得人類文明發展到現在,總有一些沒有任何意義,但大家就是想追尋的東西。它也不反諷,也不幽默,也沒有傳遞價值觀,但是就好好笑。”
出現在舞台上,她總是那個焦慮、頹喪、不知所措的失敗者,由此製造種種笑料。
導演徐崢評價她說:“她是一個高手,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表演節奏里,這是一種很高超的技法。”
李雪琴身上還存在另外一種衝突。短視頻平台上,她是那個土到掉渣的東北老妹兒;而真實世界里,她是遼寧省自主招生考試第一名,北京大學畢業生,曾在美國紐約大學攻讀研究生學位。
也是這樣的高學曆,讓她在《脫口秀大會》結束後,說出這樣的話:“一個人光靠莽去幹一件事兒,最多能拿到正態分佈的84分,離優秀分85差一個質的變化。”
但僅僅是她的84分,已經足夠驚豔李誕,他評價李雪琴:“天賦異稟。”
流量也好,掌聲也罷,李雪琴此刻最需要的,只是快樂——
那種不用假裝的、簡單的快樂。


2019年,長期飽受抑鬱症折磨的李雪琴準備自殺。她想過很多種死法,最終決定割腕。水果刀在手腕上拉出三道口子,血冒出來,她害怕了,緊急止血。
沒死成,她頗為懊惱,給朋友發短信:“我剛才又浪費了一個小時加班時間自殺。”
過去很多年,李雪琴都在死與不死之間掙紮。《脫口秀大會》上她講過一個段子。自己淩晨睡去,老闆給她發微信她沒回,老闆以為她死了。
大張偉被這種“神經病”式的反差逗笑,但這是真實的故事。得抑鬱症的那些年,淩晨她是睡不著覺的。

一年的掙紮,李雪琴最後決定放空。能夠給人帶來快樂就好,自己快樂不快樂似乎不那麼重要。這是她一貫的理念,這種“討好型人格”從她父母決定離婚的那一刻,就決定了。
李雪琴故事的起點,是凋敝的東北大城市鐵嶺,1995年,她出生在這裏。父親是個生意人,母親天性有東北人的豪爽和脆弱。
2009年,是李雪琴一生的轉折點。轉折之前,她被保護得很好。她不愛聽老師講話,喜歡跟同學嘮嗑。
老師覺得她影響同桌,讓她自己坐一桌,然後她就跟前後桌聊。最後老師把她的課桌搬到講台邊。
李雪琴學習成績格外好,常年保持在年級第一的位置。考高中時,她考進遼寧省數一數二的高中——本溪市高級中學。
學校距離她家有近百公里。每次上學,母親就給她的書包里裝上各種食物。

李雪琴童年照
轉折點來臨,是她的父親生意失敗,欠下巨額債務。父親跑了,只有李雪琴和母親兩個人過生活,這逼著她必須早熟。
她說,自己必須撐住,不能倒,每次考試都必須考第一名。她不想讓人家說,“完了,耽誤這孩子了”,尤其是不能讓她媽有這種感覺,否則母親該崩潰了。
李雪琴常說,母親是自己一手帶大的。母親情緒不好,她小心照顧。因為瑣事母親罵自己,她反過來還要安慰母親。
巨大的壓力,導致極端的結果。她常常感覺生活過不下去,跑出家門就哭,在外面哭完,重新回家安撫母親。
也是從那時起,她喜歡看一些深刻的電影、文學作品,《美麗心靈》《許三觀賣血記》……那種直接攤開東西,血淋淋的真實,她喜歡。
母親的種種事蹟,日後也成為李雪琴在《脫口秀大會》上段子的來源。
而這種笑料的“果”,都有一個悲劇的“因”,她的生活里,只有母親。

李雪琴和母親
2019年,李雪琴已經成名,回家的父親和母親決定離婚,分割財產。
那時她正在創業,各種巨大的壓力,都壓在頭上。也是這時,她自殺的衝動越來越強烈。
唯一讓她覺得幸福的時刻,是當年她的生日。爸爸媽媽不會使用外賣軟件,從鐵嶺買的蛋糕,他們一路捧到北京,給女兒過生日。
到北京的時候,奶油化了,蛋糕也塌了,她就坐在地上,用手指吃奶油,一邊吃一邊哭。


李雪琴人生的第一個高光時刻,是考上北大。
2013年,她參加北京大學在遼寧省的自主招生考試,考了第一。母親終於覺得她成功了,但李雪琴卻不這樣想。
她被北京大學新聞學院錄取,這不是她想學的專業,她希望學中文,但當時北大中文系只錄取一個人,是遼寧省的文科狀元。
來到北大,李雪琴終於覺得放鬆。她可以名正言順考不好,“我終於不用當好學生了”。
自己玩,身邊的同學在努力,她心裡又不踏實。隨隨便便複習幾天,結果拿到北大的獎學金。很多課,她壓根就沒去上過,但她擅長考試。
北大滋養了這個年輕人,卻也差點毀掉這個年輕人。

李雪琴穿學士服畢業
讀大四那年,李雪琴的感情出現問題,同時學業不順,這讓她患上嚴重的抑鬱症。因為一點小事就開始抱頭痛哭。
如今回憶起來,她覺得每天在五道口酒吧刷盤子的時間是最快樂的,“我可以完全放空自己,什麼都不想”。
壓抑到極致,她去校醫院看心理醫生。令她失望的是,醫生決定將她重度抑鬱的情況,告訴學院。李雪琴不同意,她怕媽媽知道擔心。她哭著哀求醫生,不要告訴學院。
那時她敏感、脆弱,情緒沒有出口,被她寫成詩。每個字都透著寒氣。

成名前,李雪琴的詩歌
普遍印象里,一個北大的學生,怎麼能夠成為土味短視頻博主呢?何況是飽受抑鬱折磨的李雪琴,但她就是做到了。
那是2018年的一條視頻,當時她路過清華大學門口,又看到擠滿的遊客在拍視頻,“看,這是清華”。
李雪琴突然想要模仿這些人,但又覺得應該假設向誰介紹一下。腦海里蹦出的唯一一個人名是吳亦凡。她喜歡吳亦凡。
“吳亦凡你好,我是李雪琴,今天我來到了清華大學,看這是清華大學的校門,多白。”
隨後在清華大學附近的頤和園,她又拍了一條:“吳亦凡你好,我是李雪琴,今天我來到了圓明園,你看一下這個門。你吃飯沒呢?”
兩條看似沒有任何意義的視頻,就那麼突然在互聯網上小範圍火了。
不久之後,吳亦凡回了李雪琴一條:“李雪琴你好,我是吳亦凡。別管我在哪,你看這個燈,多亮。”
當天,“李雪琴是誰”,成為微博熱搜第一。
李雪琴喊話吳亦凡
李雪琴就這麼莫名其妙火了,似乎迎來人生的小巔峰。百度創始人李彥宏找她互動,更多品牌活動開始邀請她。
而那時,她剛從紐約大學休學。那個站在曼哈頓大街,感覺被巨大的高樓死死壓住,生活瀕臨窒息的女孩,獲得新生。
那時,她僅僅23歲。

很多採訪中,好奇的記者們都曾問過李雪琴,為何選擇從紐約大學休學。李雪琴往往淡然一笑。
選擇去紐約大學攻讀教育學研究生,李雪琴沒有太多想法。她想要賺錢,在中國做線上教育賺錢,但紐約大學卻教的是如何在紐約教英語。
她心裡有一絲崩潰。同時,異國他鄉,她化好妝,穿上優雅的衣服和高跟鞋,去參加“北大紐約同學會”,卻被每一個人忽視。
她感覺到的是一種偽精英的虛妄,而她想要的是真實。

成名後,李雪琴的很多視頻中,都表達出這種“反精英”的文化。她說:“清華北大怎麼了呢,咋這麼把自己當回事呢?”
一個站在清華北大校門外的人說這句話,很容易被理解成“酸”,但站在門裡的人說這句話,就代表了某種精神,也是李雪琴身上最動人的精神——普通,生動,有趣。
她常常強調一個被人忽略的點:“這麼多人因為我是北大的罵我低俗,但北大的人從來沒有因為我是北大的罵我,某種程度上你可以說這是精英主義的弱化,我覺得主要是北大的包容。”
被吳亦凡回覆,李雪琴也曾飄過一陣,那時她過上“四處給人演講,到處給人剪綵”的白雲大媽式生活。但這並不是她最想要的,夜幕無人的時刻,她還是很痛苦。
那是2019年,這一年她經曆爆紅,也經曆各種罵聲。所有的壓力都壓在身上,像紐約的高樓一樣。

從家庭遭遇變故開始,她變得越來越不重要,周圍人變得越來越重要。她很少拒絕朋友、親人對她的要求,總是希望讓別人滿意。
哪怕是賺錢,她也是想著希望父母過上好的生活,“讓他們在老家住上大房子”。
2019年,她接到一筆幾百萬的投資,支援她內容創業。投資協議中,對方沒有寫任何回報條款,甚至告訴她:“希望這筆錢可以讓你快樂一點。”
但實際上,這筆錢沒有給她帶來絲毫的快樂。她腦海中湧現出無數種賺錢的方式。她想要開廣告公司,做一個廣告片導演,她想要做一檔訪談節目,還想拍一個類似《東北一家人》一樣的短劇……
許多慾望,就變成許多痛苦。同時伴隨著公司的成立,她不得不在短視頻中,插入更多的廣告,以此來養活公司。

李雪琴和創業夥伴“凡姐”
那次割腕自殺前,她也有過一次情緒失控的局面。那是2019年11月的一天,她把自己鎖在房間里,誰叫都不理。
屋裡傳出手機消息叮叮噹噹的響聲,她突然衝出門,用道具鎯頭把手機砸了個稀巴爛。
她說,本質上她是一個很悲觀,很無聊的人。閑暇的時刻,她總是窩在家裡看電視劇,完全不用動腦子的那種。她也愛通宵打遊戲。
只是時針指向淩晨三點,朋友各自散去,她沒有了隊友,四周寂靜無聲,她開始反思自己為什麼總是做錯事。
後來,她跟著陳坤,在四川貢嘎山行走。幾天的時間,默不作聲的行走,改變了李雪琴。
陳坤回憶,最開始的時候,她總是會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哭。太累、太曬、住宿條件太苦、她還在姨媽期……
行走期間她發燒了,外加高原反應和每天的負重行走,她吃不下飯,生理期姨媽疼……
她又一次想到死:“我現在特別希望誰能一槍打死我。”

沉默不語地走完一週,她思考了很多,生、死、快樂、不快樂。結束的時候,陳坤發現她有很大變化。
途中他們要過一條冰河,在陳坤扶她的時候,她不小心跌入河水中。包括陳坤在內的很多人,都跳到河裡救她。
緩過來之後,李雪琴卻哈哈大笑。坐在草地上,她邊擰褲腿,邊跟陳坤聊天:
“坤哥,我本來以為我會被水衝走,卻沒想到我太胖了,沒衝走,我特別開心。”也是那時,陳坤發現,她開始用“正面思維”解讀事情了。

一場生命極限的征程,改變了李雪琴的態度:“我以前覺得人家行我為什麼不行?但現在就是人家行我可能確實不行。”
有很多時候,接受自己不行,是很難的一件事。但放下了,承認了,也就輕鬆了,勇敢了。

2020年上半年,李雪琴的短視頻數據已經出現劇烈下滑。一年一次的618電商大促,她一個廣告都沒有接到,心裡焦慮得不得了。
段子裡她的老闆老謝,開始找她分析,得出的結論是:大家都需要再往前邁一步。李雪琴第一次鼓起幹勁。
老謝分析,2020年,她的父母各自結婚,公司穩定,李雪琴放鬆下來。也是那時,她接受李誕的邀請,參加《脫口秀大會》第三季的錄製。
說脫口秀,李雪琴從沒嚐試過。她在上海看了幾場線下的演出,找笑果文化首席編劇程璐要來《手把手教你說脫口秀》。這是程璐他們翻譯的一本系統講述脫口秀文化的書,理論晦澀難懂。
但李雪琴看起來卻相當清晰。像高中做數學題一樣,她看到的都是公式,起承轉合,一切都可以找到邏輯。
兩天的時間,她把書看完,提煉出要點,還認真做筆記。同時,她又把《脫口秀大會》第一季重看一遍,瞭解脫口秀規則。

開賽第一場,李雪琴輸了。她在PK賽中6票輸給一位不出名的脫口秀演員,這讓她很挫敗。
李誕看中李雪琴的天賦,利用領笑員的特權,將她復活,徐崢認為這是李誕一整季節目做的最正確的事。
比到後面,李雪琴開了掛。
第二場比賽錄製,那天是李雪琴25歲生日,她在台上講關於愛情的段子,被楊天真促成她和王建國的CP“雪國列車”。
也是那天,她拿到10位脫口秀演員中的第一名,一戰成名。

最精彩的,是《脫口秀大會》第三季半決賽。面對一眾好手,李雪琴奉獻了她一整季節目最好笑的段子。
她將整個表演分為三層,從最開始調侃自己驚險晉級,轉切到與母親關於“宇宙盡頭”的對話,又順勢拉回到自己與王建國的緋聞中。每一個段子的堆疊,都有著嚴絲合縫的邏輯並緊扣主題。
結尾,她呼應開頭的王建國,講出“你有你的選擇,而我選擇王建國”。

一套緊密的組合拳,將大張偉、羅永浩、李誕、楊天真等領笑員逗笑,同時也將現場氣氛推到高潮。
也是因為這段表演,她“脫口秀天才”的標籤,被觀眾認可。
李雪琴脫口秀表演
即便最終在決賽中,李雪琴僅僅拿到第五名的成績,但毫無疑問,她的表現又一次將自己的名氣推到高峰。
更多人通過一個個搞笑的段子認識了李雪琴,也被這個普通女孩的笑和淚打動。
映襯著那些笑聲,她背後的抑鬱、自己多年的掙紮,統統都釋然了。
只是《脫口秀大會》決賽錄製完的第二天淩晨5點,李雪琴還沒睡著,她一直在看網友的評價,也反思自己決賽中的失誤。
鮮花、掌聲向她飛奔而來,她還沒有做好準備。她反複琢磨一句話:“也不知道應該我跟李雪琴道歉,還是李雪琴跟我道歉。”
兩個李雪琴,又在心裡打了起來。


1999年,趙本山在央視春晚上表演小品《昨天,今天,明天》,其中一句:“出去旅旅遊,走走比較大的城市,去趟鐵嶺。”
一句話,讓“大城市鐵嶺”家喻戶曉。鐵嶺市也順勢而為,在通往鐵嶺的高速公路邊,掛起廣告牌,“大城市歡迎你”。
那一年,李雪琴4歲,鐵嶺人,還不知道人間“95%的痛苦,5%是快樂”。
20年後的2019年,這個渴望走出鐵嶺的年輕人,回到了鐵嶺。她把公司搬到東北,簽約“老四的快樂生活”等短視頻博主,成立MCN機構。這是她的創業項目。
也是這一年,她在年末的時候,決定將自己推出去,走到前台,此前《奇葩說》《脫口秀大會》,都找過她,但她拒絕了。
她還是很想躲在後面,隱藏自己,但又不得不被時代的洪流裹挾前行。
好在,她沒有被淹沒,而是弄了潮。

這種躲在身後的怯懦,也恰恰成為她表演的特色。那些醜陋的、虛妄的、驚訝的,都是脫口秀的段子,選擇用好笑的方式講出來,其實是一種成功。
她說自己從沒有寫過段子,只不過是把朋友們的話記錄下來,覺得有意思的講出來分享。這種純天然的笑料,讓她將太多脫口秀高手,挑落馬下。
李誕評價說:“在絕對的天賦面前,技法不值一提。”
但李雪琴真的快樂了嗎?她還會抑鬱嗎?只有李雪琴自己知道。
2019年倒數第二天,李雪琴發了條視頻,主題是“幸福是什麼”。她說自己去菜市場逛了一圈:
“幸福就是點點滴滴,你要是不高興了,就上菜市場,讓大哥給你撈條魚。”
那個時候,她不是李雪琴,也不是網紅,更不是什麼脫口秀天才。她就是生活在舊城鐵嶺,一個普通的女生,不停地與自己,與命運鬥爭。
她叫李雪陽,這是她的真名,雪是雪花的雪,陽是太陽的陽。
部分參考資料:
Aha視頻 :《與吳亦凡隔空對話 我是李雪琴自述本溪高中畢業因老師一句話考北大》、《李雪琴:北大畢業留學回國成網紅 自曝有抑鬱症》
GQ報導:《李雪琴:我很痛苦,但我想讓別人快樂》《李雪琴:我沒辦法讓所有人滿足,但我學會了道歉》
時尚先生:《李雪琴:一條有底線的鹹魚》
雷曉宇頻道:《李雪琴:受傷的月亮和絞刑架下的幽默》
三聯生活週刊:《怎麼就火了,李雪琴?》
圖片:李雪琴微博、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