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戰爭20週年|伊拉克人的生活如何變得更好,或更糟?
[編者按]
20年前的3月20日黎明,美軍以伊拉克擁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為由,在未得到聯合國安理會授權的情況下大舉入侵,巴格達市中心多地因爆炸升起滾滾濃煙,伊拉克戰爭由此爆發,舉世震驚。伊拉克、美國、中東乃至整個世界的運行軌跡都因之而改變。戰後,教派衝突、恐怖襲擊一度在伊拉克各地肆虐,無數民眾受其牽連,後續影響甚至外溢至敘利亞等國……孕育了巴比倫與亞述等燦爛古老文明的兩河流域,在這段歲月中飽受苦難與磨礪,伊拉克民眾也開啟了在廢墟中重建家園之路。
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國際部推出“伊拉克戰爭20年”專題報導,從多個維度呈現這場戰爭對各相關方、中東地區乃至世界局勢產生了哪些深遠的影響。
在20年前一個塵土飛揚的早晨,美軍士兵在伊拉克首都巴格達東部的宰尤娜大街上行進。那一天,曾經手執利劍、威風凜凜的薩達姆青銅雕像被美軍和伊拉克平民推倒。彼時12歲的艾哈邁德還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直到後來,他的整個青年時代都在美軍、反美武裝、極端組織“伊斯蘭國”與各類民兵的混戰中度過。

“我從我的家人、朋友那裡聽說了許多過去的事,這些事直到現在還在口口相傳。”如今32歲的艾哈邁德對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說道,他儘量用輕鬆的口吻描述那段沉重的往事,“要知道,我們伊拉克人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談論政治。”
見證了各類外國人在伊拉克來來往往,如今,艾哈邁德成了一名與外國人打交道的“中間人”。他時而幫人辦簽證,時而接待旅行團,日子過得還算不錯。他不願提起太多這個國家人民經曆的肉體和精神創傷,唯一讓他一吐為快的,是那些遭到巨大破壞的文明遺產。
自2003年戰爭爆發以來,伊拉克十幾萬件珍貴文物被盜、多地博物館與曆史遺蹟被毀。在人類文明已步入現代後,見證了蘇美爾、阿卡德、巴比倫、亞述、阿拉伯等眾多璀璨文明的美索不達米亞慘遭現代戰爭的摧殘。

“伊拉克的很多古蹟都在戰爭中毀於一旦,特別是在‘伊斯蘭國’進入摩蘇爾的時候,他們幾乎摧毀了所見範圍內的一切。”對於從事旅遊業務的艾哈邁德來說,這是一個令人沮喪的事實。趕走“伊斯蘭國”後的幾年里,他一直試圖把外國遊客重新帶回這個曆史文化悠久的國度,但對於一個個毀於戰火、百廢待興的伊拉克城市,這並非一件易事。
“許多人甚至懷念薩達姆”
“我不是在騙人,已經開始有外國遊客來伊拉克旅遊了。”常常與外國人打交道的艾哈邁德總是期待來一筆“大生意”,但壞消息是,來的外國遊客往往是一些專業的考古者和“文物發燒友”,如今伊拉克的貧窮、混亂、殘破不堪的道路與令人擔憂的安全形勢,“勸退”了大部分人。
“在巴格達(指伊拉克中央政府控製區),一些人的人生被永久地改變了,他們直到現在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貧困率和失業率非常之高。”身在伊拉克庫爾德自治區首府埃爾比勒的政治新聞記者比林德·阿卜杜拉告訴澎湃新聞,“由於生活艱辛、缺乏法製和糟糕的基礎設施,許多人甚至懷念(前總統)薩達姆。”

儘管近年來伊拉克國內基本沒有發生過重大沖突,然而這個坐擁巨大石油財富的國家卻經曆著高度貧困、普遍失業和政府功能失調的危機。全球原油價格飆升,將伊拉克的石油收入推至近年來的最高點,但在2022年,陷入權力鬥爭僵局的伊拉克政府卻一度拿不出當年的預算,該國急需的基礎設施項目和經濟改革支出被迫推遲。
比林德還指出了一個近些年困擾伊拉克的嚴重問題:氣候變化。“一些南部城市受到了氣候變化的影響,氣溫越來越高,但是伊拉克中央政府對此沒有任何計劃,完全不像薩達姆時期。”
多年來的氣候變化加劇了這個動盪國家的困境。在氣溫不斷上升的氣候環境下,乾旱和水體鹽分的增加影響了農作物的生長,一波又一波的沙塵暴讓呼吸道疾病患者驟增。更重要的是,由於夏日高溫難耐,人們不得不使用空調,時常供應緊張的電力讓民眾既頭疼又憤怒。

2018年,受美國製裁影響,連年拖欠電費的伊拉克被自顧不暇的伊朗強拉了電閘,伊拉克南部的民眾陷入“電荒”,只有少數富裕人群才用得起私人發電機供應的電力。“巴士拉的石油還給巴士拉”——當時憤怒示威者占領了石油廠,在炎炎烈日下圍著抗議的標語,抗議資源緊缺、用電緊張,控訴政府的腐敗與不作為。雖然這波抗議後來平息,但伊拉克用電難的問題一直持續到現在。
對於經常與外國人打交道,還與伊拉克石油部門有些聯繫的艾哈邁德來說,用電不是問題。“我們自己家有三層樓,每層樓都有兩到三個房間,我們每個月總共只用交70美金左右的電費。”但對於全國三分之一處於貧困線(每天2美元)下的伊拉克底層人民來說,70美元的用電是無法享受的奢侈。

當地時間2022年7月2日,伊拉克庫爾德斯坦,拉尼亞地區一條麥田間的灌溉渠土壤開裂,這條灌溉渠由蘇萊曼尼亞市西北的杜坎大壩水庫供水。
“薩達姆時期,雖然有強權,有種族壓迫,但他對大城市的安全和發展有一個整體的計劃和藍圖。”比林德表示,“但是現在伊拉克中央政府沒有任何作為,他們完全靠石油和天然氣的出口活著。”
2003年美軍占領伊拉克的同時也打開了伊拉克的自由市場,結束了該國自上世紀90年代海灣戰爭後的十幾年里被西方封鎖的困境。但事實上,這種表面的虛假繁榮只讓少數精英和腐敗政客獲得了利益。伊拉克基於購買力平價的實際GDP因其石油財富而飆升,在2021年據估計達到了3900億美元,躋身世界第50大經濟體。然而,這些財富並沒有流入伊拉克普通民眾的口袋。

2022年,伊拉克在“透明國際”的年度腐敗指數列表中排名180個國家中的第157位。與此同時,當年的聯合國《可持續發展報告》將伊拉克列為實現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目標進展的第115位——是世界上表現最差的中等收入國家。這些數據意味著,伊拉克政治精英在與西方石油公司的合作下,從該國豐富的自然資源中攫取了巨額收入,但數千萬伊拉克平民仍然生活在一個福利與基礎設施發展嚴重匱乏的國家。

正如曾向時任美國總統小布殊“扔鞋”的伊拉克記者蒙塔紮爾·紮伊迪在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所說,“我們可以說薩達姆政權不好,但後來的人更壞。”
民主與自由?美國人從未帶來過
“伊拉克人會用鮮花歡迎我們。”在發動伊拉克戰爭之前,小布殊於2002年這樣對世界承諾著。一年後,打著“民主與自由”的旗號,以美國為首的西方聯軍悍然入侵伊拉克,推翻了強人薩達姆,卻沒能帶來期待的改變。
沒有人比蒙塔紮爾更明白這種“民主與自由”的代價。2008年的“扔鞋”事件讓他一夜間成為整個阿拉伯世界的英雄。回憶起當時的所作所為,他向澎湃新聞坦言,自己想要揭穿美國的謊言,質問布殊、審判布殊。
“他是否能夠想像,殺害平民、強姦婦女、襲擊平民、恐嚇威脅這樣的罪行?美國監獄里關押了數千人,抵抗的戰士被追捕和殺害,基礎設施被摧毀,腐敗的政客被帶到伊拉克……我想質問他所有這些事情。”蒙塔紮爾說道。

當地時間2022年12月2日,伊拉克基爾庫克,殘疾人康複中心。自2003年以來,近1000名平民,包括45名殘疾兒童和成人,因恐怖分子在基爾庫克農村地區實施的恐怖襲擊、爆炸、武裝戰爭和地雷而喪生。近20年來,基爾庫克殘疾人服務和康複中心在資源匱乏的情況下,為那些因基地組織、達伊沙和其他恐怖組織的行為而無助的人們帶來了一線希望。
專製與暴力並沒有因為薩達姆的死亡而終結。改朝換代的伊拉克開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去複興黨化”運動,然而,這場運動更像一場針對前政權的複仇,而非正義,一些被指曾經與薩達姆的阿拉伯複興社會黨有關聯的人遭到了無情清洗。
在薩達姆時期,蒙塔紮爾就曾多次揭露什葉派及少數族群受鎮壓的情況,他的仗義執言多次為他招來橫禍。而在美國占領時期,他不僅曾領略過美國中情局(CIA)的殘暴,更是經曆過與美軍合作的伊拉克政府的監禁和酷刑。如今的伊拉克,針對異見者的綁架、監禁等事件依然層出不窮。
現年65歲的加薩姆·阿薩迪是一名水利工程師,也是一名環境活動人士。在薩達姆時期,他曾因拒絕效忠複興黨而遭到監禁和折磨。而就在上個月,他重溫了這種“白色恐怖”。在路透社的報導中,加薩姆自稱遭到不知名的武裝人員綁架。在單獨監禁中,他被矇住雙眼、銬上手銬,遭到電擊和棍棒毆打。“我遭受的酷刑,手段和程度都遠遠超過複興黨人對囚犯實施暴力的水平。”加薩姆坦言。

當地時間2022年1月16日,伊拉克首都巴格達,當地中心的卡拉達商業區發生兩起爆炸襲擊事件,許多當地居民都聽到了爆炸聲。
根據《經濟學人》雜誌發佈的年度民主指數,伊拉克一直是世界上“最不民主”的地區之一。到2022年,伊拉克的評級已經下降至“專製政權”,在167個國家中排名第124位。在伊拉克的一些城市,政府幾乎沒有任何輻射力,不僅缺少基礎設施,安全也無法保障,更加無法談論自由。
“我想給你舉一個有關於伊拉克城市納西里耶的例子。”比林德談起了自己的採訪經曆,“2003年以後,這裏沒有任何政府提供的服務,沒有電力,沒有人來修路,這就像是一個村莊,一點也沒有一個城市的樣子,抗議每天都在發生,人們被屠戮,絲毫沒有安全感。”
納西里耶是濟加爾省首府,也是伊拉克第四大城市。納西里耶是美軍入侵伊拉克後第一批重大戰役爆發的戰略地點之一,為薩達姆政權重要人物阿里·哈桑·馬吉德將軍的駐軍總部,也是幼發拉底河的主要戰略過境點。美軍曾在這裏苦戰,當地的基礎設施完全被戰爭摧毀,無數伊拉克百姓更是喪命於此。

2019年,伊拉克多個城市的民眾因公共服務崩壞而走上街頭,要求結束貪腐、所有政黨退場。而在貧窮、破敗的納西里耶,直到2022年民眾還在抗議,抗議者甚至縱火焚燒了濟加爾省的政府大樓。
“最近兩三年,政府越來越害怕伊拉克人民了。你可能聽說了,去年,伊拉克很多條街道都爆發了抗議,還有不少人在抗議中死亡。”艾哈邁德說道,“人們想要讓伊拉克的‘大老闆’們下台。我們希望這些抗議會是對腐敗統治者們的教訓。”
正在癒合的傷疤
對於伊拉克普通人來說,民主的好處似乎微不足道,美國入侵的遺產依舊血腥。
“我哥哥比我年長幾歲,他在伊拉克各省有朋友,但對我來說,我只有在安巴爾的朋友,我在巴士拉或是其他省份沒有朋友。”34歲的馬哈茂德·紮基2018年告訴半島電視台,“由於美國入侵和隨後發生的宗派主義分裂,我們分開了。”
在蒙塔紮爾看來,什葉派與遜尼派之間的宗派衝突在外國干預方面也產生了負面作用。他告訴澎湃新聞,“什葉派的民眾看到什葉派政客將伊朗視為他們的中心,遜尼派的民眾認為土耳其和海灣阿拉伯國家才是他們的主要支持者,就這樣,伊拉克人失去了民族認同感。”

但在另一些人心中,薩達姆時代的傷疤正在癒合。
“曾經阿拉伯人對待庫爾德人非常苛刻,特別是在薩達姆時期。庫爾德人也並不喜歡阿拉伯人,因為他們是前統治者(薩達姆)的合作者,幫助獨裁者對庫爾德人實施暴行。”比林德的家族來自一個伊拉克與土耳其邊境接壤的小村莊,但在上世紀80年代薩達姆對伊拉克北部的庫爾德人發動“安法爾”(Anfal,阿拉伯語意為“戰利品”)行動以來,這一地區的庫爾德人不是遭到屠戮就是被迫逃亡。
“就我的個人經曆而言,我的朋友、我的家人在那段時間都曾受到過可怕的對待,我們生活在殘酷的壓迫之下,被迫逃離我們靠近土耳其邊境的家鄉。”雖然承認一些阿拉伯人懷念薩達姆,但身為庫爾德人的他永遠都不想再回到那個時代。
“不過,現在的阿拉伯人,尤其是遜尼派地區的阿拉伯人,非常地同情庫爾德人曾經的遭遇,我們的境況明顯好轉了。一般來說,如果阿拉伯人搬來庫區居住,他們也能獲得更大的安全保障。”比林德說,“這可能是伊拉克戰爭給我們留下的最好的東西。”

伊拉克北部的庫爾德人是美國入侵伊拉克後受益最多的群體之一,庫區政府通過對抗極端組織“伊斯蘭國”獲取了西方盟友的支持。但除了庫爾德人之外,許多少數族群在“伊斯蘭國”的陰影下遭到了無情對待。在這一時期,生活在伊拉克北部的雅茲迪社區及其他少數民族群體遭到了系統性的綁架、性奴役、人口販運和殺戮。如今,這些少數群體的權利依然難以得到保證。
3月4日,伊拉克中央政府宣佈正式禁止進口、生產和銷售各種酒精飲料,此舉引起一些雅茲迪人和基督教社區的擔憂,他們認為該法案是一種“種族歧視”。伊拉克民間社會團體也強烈反對該法律,一些學者、記者和活動家甚至起草了一封致聯合國秘書長的公開信批評該禁令。唯獨在社會環境更加自由的埃爾比勒,自治區政府決定保留拒絕該法律的權利。
“阿拉伯人改變了對庫爾德人的看法,庫區也對許多阿拉伯人敞開了大門。”比林德表示,“然而,一些種族主義分子依然存在。一些少數族群,比如基督徒、薩比亞人(編者註:又稱曼達安人,他們信仰諾斯底主義的曼達安教,該宗教以施洗約翰為信仰的主要對象,亦注重浸禮。除了部份教義與基督教吻合外,他們不相信摩西、耶穌或穆罕默德)等等,大部分人都已經離開了自己的家園移民到其他地方。”

在眾多少數族群逃離伊拉克的同時,不可忽略的還有庫爾德自治區與中央政府日漸激化的矛盾。
在抗擊“伊斯蘭國”之戰中,時任伊拉克庫爾德斯坦總統馬蘇德·巴爾紮尼巴爾紮尼率領麾下軍隊“庫爾德自由鬥士”(“佩什梅格”)奪回了石油資源豐富的重鎮基爾庫克,並開始出口原油。憑藉這一成就,巴爾紮尼於2017年宣佈在庫區舉行獨立公投,雖然公投結果不具有法律約束力,但招致伊拉克中央政府的怒火,時任伊拉克總理阿巴迪派出政府軍重新控製基爾庫克。有關庫區與中央政府石油收入分配與爭議領土地位的問題,至今未能解決。
“我可以保證的是,庫區在2003年以後變得越來越好了,經濟、基礎設施建設、社會福利都比以前發展了。”比林德說道,“但坦白說,伊拉克的未來,我不知道。”